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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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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家大娘子是最了解林然的人, 她同林然感情深,是他珍視的發妻。分析林然生平與為人,聽旁人的推斷, 倒不如信她的話。

林然怕水。由此可見,林然之死, 定有貓膩。

林家大娘子知道蘇芷是千裏迢迢從衢州回的京城, 心裏一盤算她的來意,立馬回過魂。

她顫聲問了句:“可是夫君之死有蹊蹺?”

她也不信,林然會這樣不小心。

蘇芷不欲和旁人多言案情進展,別怪她冷情,乃是世間處事規矩如此。若她說多了,難保林家大娘子這邊有所動作,會查探夫婿死因,屆時動靜太大, 驚擾到吳通判埋在朝野的暗線就不好了。

所以,她不能說。

蘇芷不能為了林家大娘子一人, 舍棄成千上萬的衢州百姓的命。

她還要提防隨時可能使壞的吳通判。

蘇芷端起那一碗冰糖紅棗窩蛋湯,親手餵了林家大娘子一勺甜湯:“請林家大娘子好生作養身子, 旁的瑣事,本司使定會盡綿薄之力。”

蘇芷用了謙詞, 也沒有正面答林家大娘子的話。

然而這一句言簡意賅的話, 已然道出了所有答案。她許諾林家大娘子, 若案情有古怪之處,她定會往下深挖, 查明真相。

綿薄之力, 也是傾力而為。

蘇芷是個好人, 好人總勞苦奔波、總受累, 她願意幫林家大娘子受這一回。

林家大娘子陪同夫君官場周旋多年,自然明白這一番話術深意。

她飲下甜湯,感激蘇芷鼎力相助。

蘇芷要走了,她不能再耽擱了。

她拜別林家大娘子,撩起防風氈簾,小心跨過門檻。正當蘇芷離去時,林家大娘子突然喊住了她:“蘇司使。”

蘇芷回眸,英氣逼人的一張臉沐浴在清冷月色中,明艷非常。蘇芷不是盤桓內宅的婦人,她有自己的天、自己的地,她能像鳥兒一樣翺翔天穹,能像馬兒一樣馳騁原野。

那一瞬間,林家大娘子忽的很羨慕蘇芷。她只是個婦道人家,被困於後宅樊籠,連夫君的死因都不能插手深入。

她朝蘇芷溫文一笑,死氣沈沈的眉眼煥發了一點精神氣兒:“蘇司使,折一枝花再走吧。”

蘇芷朝院子望去,果然,靠近外圈寶珠蓮花瓦當的墻檐邊栽著一棵玉蝶梅。花樹橫生出枝枝蔓蔓,直指天幕。枝椏上擠出一朵朵冷逸梅花,綠萼紫白瓣,遠遠散來幽香。

林家大娘子悵然道:“這是夫君親手置下的梅花樹,他說過,待我產後,可一塊兒遷家至衢州。那時,旁的身外之物都不必帶,唯有這棵花樹,他想尋人挖出根莖,一並帶走。”

終歸,林然的願望沒有實現。他死了,死在沒有妻子家人、沒有溫馨家宅的陌生土地上。

他最終成了孤魂野鬼,沒能回來故土,見不到家人最後一面。

蘇芷的心臟仿佛被無情的手扼住了,她能感受到林家大娘子的無盡哀痛。

她目光堅毅,同林家大娘子說:“放心,我會給你一個交待。”

這樣愛重妻子的林然,不會拿性命開玩笑。故此,他絕不可能畏水還執意冒險游湖。

蘇芷折下一枝梅,小心藏入懷中,襟抱滿香。

她不會辜負花期。

蘇芷本打算回衢州,臨走前,還是去了一趟皇城押司官張進府上。

張進見到蘇芷,錯愕極了,忙躬身上前請她下馬:“您幾時回來的?”

他很聰明,沒有喚“蘇司使”,他知蘇芷戴著幕離掩面,定是不想讓人發覺身份。

蘇芷輕聲道:“不必,只是說兩句話便走。”

她想起之前在朱逢宅邸裏的暗室發現的那一排排觸目驚心的木籠,既然其中一個關了啞奴,另幾個空的也該是關了別的孩子。

那些孩子,上哪兒去了呢?

張進道:“您請吩咐。”

“之前讓你查的都城失蹤人口,可有眉目?”

“是,下官正想等您回衙門後再同您稟報。您稍待片刻,下官去去就來。”張進回家裏拿來卷軸,遞給蘇芷,“內城沒有孩子失蹤,反倒是外城不少流民的孩子不見蹤跡。他們曾報過官,縣衙裏也派出衙役搜尋過,奈何一無所獲。下官將失蹤孩子的樣貌都根據流民的口吻繪制下來了,有家人的孩子,應當都記錄在冊,若是喪失雙親的孤兒……下官無能,查不到更多線索了。”

“內城都是達官貴人,要是丟了孩子,勢必會鬧大,他要抓人,也只能從外城下手。你做得很好,來日我會將你的功勞上報給大殿下。”蘇芷賞罰分明,不會攬功,跟著這樣的上司過活,實在是運氣好。

張進大喜過望,忙拜謝蘇芷。

交接完公事,張進又想起另外一出詭譎事:“有一件事,下官不知當不當講。”

“你說。”

“下官四下查訪,又向街坊鄰裏問話,還去關押啞奴的荒宅附近,探訪了居住山裏的樵夫與農戶……得來了一條線索。說是幾個月前,他們見到朱毅將兩個孩子送到渡口,那裏停泊著去往衢州的船只。”

蘇芷震驚,問:“你確定嗎?那人是朱毅?”

“千真萬確。下官拿朱逢,啊不,是朱毅小相給他們比照過,都說那人是死去的朱毅。下官還埋伏過一陣,只可惜,沒能逮住船夫。只是從其他人口中知曉,若是想去衢州,大多數人都會在這個渡口登船。”

朱毅把孩子送往衢州做什麽?蘇芷抿唇不語。

本來這些事,問問啞奴或許就知一二,但她不會說話,又是被留在荒宅裏的幸存者,應當也不知曉那些孩子的淒慘命運。

蘇芷還得回衢州一趟,要是那些孩子真被送去了衢州,或許這一卷失蹤孩子的小像就有了大用處。

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,她總得往下查一查。

“我明白了,我回一趟衢州,你接著往下查。”

“是。”

蘇芷不放心,又叮囑一句:“記住,這些案情進展先不要同刑部以及大理寺官署透露,待我歸京再說。”

“是,下官明白。”張進猜測蘇芷此舉,是為了防其他衙門攬功。他是皇城司的官吏,自然要站在蘇芷身後,聽上峰差遣。

蘇芷頷首,放下面簾,策馬離開。

臨走前,她騎馬路過一回蘇家。內城裏馬匹不可奔波,以免沖撞達官貴人。

蘇家燈火煌煌,顯然是蘇母還沒入睡。也是,她那個性子,要麽吃茶聽曲兒,要麽看話本,一把年紀了,還同姑娘似的,要她叮囑才睡。

蘇芷看似心硬得很,其實也會思念母親的。

她路過家門,卻不能入,心裏淒苦得緊。

會有團聚日的。

蘇芷嘆了一口氣,還是硬著心朝前走。她出了都城,一路向衢州的官道趕去。

趕了幾天路,蘇芷累得神志不清。

她滾鞍下馬,和王氏要了幾桶熱水,洗幹凈身子後,連午膳都沒用就入睡了。

這一睡就是三個時辰,待蘇芷醒來時,已是月上中天。

她腦仁發澀,按了按額角。

這時,一股甜膩的赤豆牛乳味飄來,屋外響起敲門聲,原是沈寒山在門口。

蘇芷開門,請他入內。

沈寒山含笑:“你醒了?”

他把一碗赤小豆牛乳粥擺在桌面上,又遞了木勺子給蘇芷:“一回來就睡下,也不知吃點東西墊肚子嗎?嘗嘗吧,我沒加糖,只加了花蜜,口味不太甜,應當不膩。”

沈寒山舉止脈脈柔情,搞得蘇芷很不適。

她匆忙喝了兩口豆粥,把這兩日回京城查探到的事告訴沈寒山,還遞上了那一副失蹤孩子的樣貌特征畫像。

蘇芷:“張押司尋了畫師畫的,還找孩子父母核對過,應當長這樣。這是一年間京城失蹤了的孩子,不知是落入朱毅之手,還是被其他人牙子發賣了。不過朱毅確實把幾個孩子帶到前往衢州的渡口,送上了船只,得查查那些孩子是不是被發賣到衢州了。”

沈寒山道:“這事兒交由葉主簿去辦便是。”

“嗯。”蘇芷難得和沈寒山和風細雨講話,“你呢?這幾日都做了什麽,有什麽收獲?”

要是他什麽都沒幹,坐享其成等她查案的話……蘇芷定會擰斷他狗頭!

沈寒山晦暗不清地笑了聲:“芷芷稍等片刻。”

又想賣什麽關子?蘇芷皺眉。

沒一刻鐘,沈寒山費力掮著一個紅漆箱子入內。

待箱子打開,入目便是金燦燦的金錠子。

蘇芷瞠目結舌,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。

呆了片刻,蘇芷吃驚:“吳通判送的?你真收下了?你瘋了嗎?”

他居然有那麽大的膽子!他到底要做什麽?!

“芷芷,現如今,你我是見證賄金的同夥了。”沈寒山探向紅漆箱籠摸了一把,轉身遞給蘇芷一錠黃金,“芷芷,給你這個。從今往後,我的錢,便是你的。”

他慷慨解囊的做派,氣得蘇芷心肝脾肺腎疼。

“……”蘇芷好想,殺了他。

這是賄金啊,誰拿了,誰人頭不保啊!

她奪過他的金子,狠狠砸到了地上,怒斥:“沈寒山!我真是錯看了你。”

沈寒山勾唇,上前去撿起金子,小心吹了灰。

他慢條斯理地道:“不要嗎?芷芷緣何同錢過不去呢?”

“這是百姓的血汗錢,是民脂民膏,你花這些錢,不虧心嗎?!”

“嗯?吳通判犯的罪孽,同我有什麽幹系?要下阿鼻地獄,也是他下。左右我事不關己,自然高高掛起了。”

“……”蘇芷從前怎麽不知道沈寒山這麽有貪官汙吏的潛質?要知道的話,她能一刀砍了他!

“不成。”蘇芷上前,抱住箱籠,“這金子,我得充公。你就等著吧,官家自有旨意處置你。”

沈寒山挑眉:“吳通判的賄金,沈某怎敢自留,本就有充公交予官家之意。”

“你什麽意思?”蘇芷蹙緊眉心,“你方才不是把賄金給我,讓我隨便花嗎?”

“哦,那個啊……”沈寒山風輕雲淡地理了理衣袖,道,“那是我攢下的俸銀,同吳通判送來的賄金沒什麽幹系。”

“你……”她是被他耍了嗎?是吧是吧?

“此前不是年節嗎?手頭緊,沒給你壓祟錢。今日闊綽了,把小姑娘的壓歲封紅包補上,有哪處過錯嗎?”

“沒、沒有。”蘇芷語塞,她貌似錯怪了沈寒山。

“既如此,芷芷還將我送的禮棄若敝屣。”他淒愴地苦笑一聲,“真教我心寒。”

說這話時,沈寒山那張平素常笑的俊臉滿是驟雪霜寒,他望向窗外明月,不欲看蘇芷一眼,似是對她很失望。

蘇芷從來沒有做過那起子鄙薄人好心的事,她雖冷漠、不喜同人多搭腔,該有的良善心還是有的,絕不會是眼下這個蠻橫模樣。

沈寒山緘默不語的樣子,蘇芷忽覺有些心酸。

他是受委屈了嗎?一片好心遭人埋汰……

可、可她不是故意的。

“沈寒山。”蘇芷撇撇嘴,喊了他一句。她的手負在身後,絞著五指,無所適從。

“嗯?芷芷有何吩咐?”沈寒山不會冷落蘇芷,只要她喚他,他總會應的。

蘇芷意識到了這一點,此前的一些細枝末節紛沓而至……論使壞,沈寒山好似也確實沒有讓她有什麽實質性的損失。

不安、焦躁、煩悶。

蘇芷心裏五味雜陳,好似發酵的酒壇,冒泡、溢味,所有變化都能通過氣息與質地被人盡收眼底。

她是那樣好看透的人,她的一舉一動,沈寒山了然於心。

蘇芷忽有些喪氣。

她這時滿漲的愧怍,沈寒山定然發覺了。

她之前還聲嘶力竭同他爭辯,眼下連說話的底氣都沒有。

這種感覺很難講,就仿佛蘇芷一直把沈寒山當惡人。

直到一天,這個惡人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。

蘇芷恨不起他,甚至覺得是自己心胸狹隘,誣陷好人。

她本該給他一個機會……一個陳情的機會。

蘇芷咬了咬牙,還是依照內心所思,對他說:“壓祟錢的事,謝謝你。我冤枉你一回,正好和你之前晚宴得罪我那次抵消了,咱倆誰都不欠誰的。”

她給了他甜頭,如他所願了,總該高興了吧?

沈寒山有意做了這一場戲,聞言,微微翹起唇角,道:“好啊,多謝芷芷原諒則個。往後,沈某定然小心待你,絕不讓你再受委屈。”

這話聽起來怪怪的,好似什麽互訴衷腸的肺腑之言。

蘇芷渾身不適,但也心寬,沒和他計較太多。

此時,她只是微微頷首:“嗯,希望你說到做到。”

一句話,把事情輕飄飄揭過了。

事後,蘇芷回味此事,又覺得沈寒山辦差其實很妙。

要是他不收賄金,反倒可能惹得吳通判起疑。

畢竟上峰不幫他遮掩了,吳通判豈不是會遭到朝廷追責?倒不如魚死網破來得好。

偏偏沈寒山喜笑顏開,踏踏實實收下了錢。這就代表朝廷派來的提刑官不會深究吳通判的過錯,是一根繩子上的蚱蜢,那麽吳通判就能高枕無憂,慢慢部署惡事了。

他放了心,不會立刻銷毀罪證,或是馬上下手制造人禍、撈百姓的錢財。

好歹蘇芷他們還能多拖延幾日。

如今要緊的,是先穩住這只老狐貍。

其他賬目,往後慢慢清算。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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